柴烧紫砂茶器出窑
图文 / 伍麦琪
在听到我爸问我,是否要去烧紫砂的柴窑观摩观摩、长长见识的时候。想象一下,站在通风不佳的窑房里,一旁的风扇搅和无处散发的空气,面对着降温之后像烤箱一样的铁皮烤炉,身上的汗水蒸干留下黏腻的剩余物。我思考良久,这些有关乎我自己修读的专业,只好说了声去。
看看右边联结几层楼的“大螺丝”
目的地,见上图。它在一个斜坡旁边,进大门环顾停车场就能看到角落里堆积如山的荔枝木,因为耐烧且火力稳定,成了烧窑的最佳燃料。窑房门口边上也放着几根变成了炭的木头,用脚碾一下能在地上抹出一堆黑粉,不拿去画画有点可惜。我们到的时候,主人说,窑的温度还没降下来,暂时先去喝茶。会客室需要穿过大厅,路过时还能看到左边一个架子和旁边地上堆满了来这里玩的客人的作品。没聊一会,大家就想拿一个新出炉的茶壶试试口感,同时都觉得空调不够凉快,打算把阵地转移到三楼。座上一个同行师兄站起来,去窑里拿新茶壶,所有人也跟了过去一起挑。
站在还不断往外散发着热气的窑门前,这里的温度和外面相比简直就是地狱的更下一层。同行的主人徐总,弯着腰用手机电筒照着柴窑,总技师凯哥从里面往外掏看着比较顺眼的茶壶,递到我爸妈跟前,问他们用什么形制壶的喝起茶来口感最好。最终敲定了一把,由那个师兄带回去处理。我妈推着我叫跟着去看看,我就跟在他后面当活体摄像头去了。会客室茶桌旁边是工作台,零零散散放着一些工具。师兄在台前坐下,把夹在壶盖和壶身之间的白色氧化铝隔离块清理干净。这些白色块状物是氧化铝粉末,放进窑里烧之前,它们就夹在壶盖壶身中间,防止在窑里干柴烈火一通出来就永生永世不分开,在一定程度上起到棒打鸳鸯的作用。说是一定程度,原因就是壶身壶盖在烧结的时候收缩的程度会不一样,运气好的情况下烧出来的茶壶,壶盖能直接拿起来,运气不好的直接卡在壶口,经过处理再分不开的话,就是一对苦命鸳鸯——它们的归宿只剩一个地方:垃圾桶。
请注意壶盖壶身之间的白圈
师兄拿起一把小锤子,轻轻敲击壶盖靠近边缘的地方。他和我讲,如果敲着敲着听到有不同的声音出现,就表明这一圈里有一处地方松动,再敲一敲说不定就能把壶盖分出来了。这把壶相当不给面子,怎么敲都纹丝不动,什么不一样的声响当然也不会出现了。他只好去窑里换了一把回来。我蹲在工作台旁边的一个纸箱子旁,看着里面被高温摧残得一塌糊涂的茶杯。有的是落了灰在上面,可能要拿着雕刻钻头才能拯救回来的程度;有些被窑里的风将进窑子前的圆形刮成现在的椭圆形;狠一点的直接在底部塌下一块,杯口被拉成一个斜面,像极了我手生的同学在拉胚机前制造的失败作品——但所有的这些,却意外地富有艺术性十足的动感。第二把茶壶很快就分开了,接下来只需要把残留在壶盖和壶口的粉末清理干净。在砂纸摩擦的声音中我好奇地从架子上拿下一本关于釉料调配的书打发时间,没看多久就听到像是砂轮制造出的声音响起。忽然想起暑假回到教室的时候,我们老师自费给大家整了台砂轮机回来,大家有拉好的胚烧出来不满意还能在上面修一修,还有人拿工具刀在上面磨,一阵巨响伴随四射的火星子。师兄蹲在一盆水前一边打磨一边洗掉磨下来的粉末,水很快变得浑浊起来。接着被叫上楼去吹空调喝茶。我对喝茶毫无兴趣,只能坐在旁边不停地刷推特ins和油管直到网络加载不出更新的内容,同时等着谁先把肚子喝饿,然后去外面买吃的回来,到时候,我好蹭多几口。与此相反,我妈能在不同泥料、不同形状的茶杯里,将同一泡茶喝出不同的感受,不断地刷新在场所有人的认知。一直到柴窑温度降得足够低了,大家才下楼去把成品晾出来。如果人的眼前会悬浮着UI界面,“温度”一栏将从身处室外时的橙色在进入窑房瞬间变成刺眼的红色。几个师兄抱起木板蹲在窑门前一层一层将成品往外掏,每块木板放一层作品,转移到旁边的大桌子上,按着每层的顺序分开来晾凉,其余人迫不及待拿起来分辨泥料。
这些都是很美的,但需要观看者近视
有一部分泥料烧出来的成品呈带金属光泽的铁黑色,我拿起其中一个杯子感受手感,发现上面已经印了几十个自己的指纹,对着光看尤其明显,拿去衣服上擦也擦不掉,还好不掉色。等到下面几层的茶具都拿了出来,大家的衣服都被汗浸湿了,地上摆着把风扇徒劳地循环屋里头的热风。我在所有人兴奋地评判着每一件产品效果的背景声中,将倒扣的茶杯拿起来看看变形的程度。不同于在学校的电窑里烧出来的效果,学校里的作品,除非是泥里的暗裂、气泡或者边沿摆出石板外面被烤软下垂,基本不会有严重的形变;而柴窑内部上下受热不均匀,产生的压强差使窑里的“火风”(近摄氏1300度的热空气)流动,被高温烤得要软成岩浆的作品,再被火风再修理一次,运气最差的能从杯子变成簸箕。还有那么几个杯子和底座喜结连理,要大力才能分开。我分开了一个杯子,发现它的釉已经流到了底座上,掰开之后还有残留在上面,底座支架的凸起部分,在杯子底部留下了形状。
这个可怜的杯子,烧成了艺术品
有一个试釉用的莲花形状的茶杯,除了釉色好看,几乎集所有最惨的情况于一身,不仅裂了,还被窑里的“火风”吹歪了,拿出来的时候还和底座粘在一起,唯一一点好,是分开来的时候底部的莲花浮雕没有受到太大破坏。就算是这么说也逃不过被丢掉的命运。一圈看下来,能保持原来形状的茶杯屈指可数。还有一些落了灰在上面,成了杯子的一部分,也许磨一磨还能用。我闲得无聊,把手能碰到的壶口的粉末都清理出来,看看有几个壶盖是能完美分离开来的——实际上不多,还有的分离开来也不一定盖得回去,盖得回去的还未必能在壶身里转动。有几个茶壶还是裂的,给它完美的器型增加了一丝惨烈的美感,任何人看了都忍不住哭出来。
除了烧爆之外,这个壶是完美的
在学校里得到的信息告诉我们:柴窑,烧一窑出来的成品率非常地低,绝大多数人,家里没矿也没窑,没有明显的概念,我也只知道我做的大多数作品到最后都要进垃圾桶的怀抱。直到今天,我才真正见识到这个“低”到底是有多惨烈,一个完美成品拿出去卖,恨不得和客人说“也不跟您多要,就八万”……这一窑,是徐总和凯哥烧的第36窑——第36次出窑,第36次看到满眼的残次品。到了晚饭时间,几个年纪不大的“老师傅”一路走一路议论,研讨接下来的泥料的配比方式,一路说到饭桌上也不带停的,专业精神可歌可泣令人敬佩。